背后[阴暗灵异向/短篇/FIN]
（一）
雨越下越大了。
和田趿拉着人字拖慢吞吞地走下楼梯，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任何色彩，像是冬天惨死在街头的流浪猫死气沉沉的眼睛，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和田叹了口气，撑开伞走出了屋檐的庇护。走出小区前她习惯性的再逃生楼梯下的猫窝前俯下身，用旧报纸和纸箱搭建起来的猫窝已经空了，曾经住在那里的几只猫咪都已经不在了，只剩下板块啃过的鸡骨头散发着腐烂的味道。
和田踩着水坑一步步向前挪着。她记得受她照料的几只猫咪中有一只叫翡翠的，毛色纯黑的小猫，一对绿色的眸子温润澄澈，每次看到她出门都会跟在她身后走一段路，直到把她送出小区。
“我叫和田，那么你就叫翡翠吧。”她记得自己对着那只小小的猫咪如是说，笑容里透着十二分的傻气。翡翠打着哈欠在她手上蹭了蹭，表示对这个名字没多大兴趣。她哼了一声，抚上翡翠小小的脑袋。触感柔软温暖，她对着自己的手笑了，像是抓住了什么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翡翠……现在在哪里呢。
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伞，街角一个黑色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人没有打伞，急匆匆地向这边走来，神情在雨中看不真切，依稀有点急切的样子。和田的脚步缓了一缓，觉得他会撞上来，便向左迈了一步，正想着只迈一步似乎躲不开，便被撞得失去了平衡，摔在地上。哗啦一声，那人拎着的东西散了一地，各色的颜料从翻倒的瓶瓶罐罐中洒了出来，在积水中洇开一片鲜亮的色彩。
和田皱了皱眉，盯着地上蔓延开的色彩慢慢爬上自己白色的裙袂。那人已经抢到她身边扶她站起，连声的道歉：“对不起，你没事吧？”声音沉静，却不是想象中的急躁。和田好奇地抬起头来，只看到一张清俊的脸庞和一对深邃的眼眸。
“我在找人，没有注意看路，”他说着，捡起她掉在地上的伞，拭去伞柄上的污渍，把伞递到她手中：“真对不起。”
“……你的颜料洒了。”
和田蹲下身去捡那些翻倒的罐子。感觉到男人在她身边愣了愣，她复又抬起头来：“你是学美术的么？这种颜料，应该很贵的吧。”
低头的一瞬她似乎看到男人的嘴角向上勾了勾，然后是忙乱的收拾东西的声音和一阵沉默。末了和田先开了口：“你说你在找人？”
“不了。”似笑非笑的神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我要找的人，应该已经走了。”
和田哦了一声，转身要走，却听那人在身后说道：“不好意思，你住在这附近么？——能不能借我用一下卫生间？”
和田低头看了看自己透湿却绚丽的裙摆，半晌，轻轻地点了点头。
（二）
“我叫南阳，是对面学校艺术学院毕业的，现在是人体彩绘师。”
“……和田。外语大学日语专业。今年大三。”
南阳穿着一件不怎么合身的衬衫，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对面的和田。她正捧着一杯热咖啡，望着挂在阳台上的裙子发呆。那个女孩并没有把染了色的裙子扔进洗衣机，反而小心地把它晾了起来，似乎是期待着那些颜色凝固在她的裙摆上的样子。
“你……喜欢这些色彩？”
“嗯。”和田点了点头，依旧盯着裙子发呆。半晌，耳边传来南阳的轻笑：“你喜欢的话，我就免费为你画一次彩绘好了。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图案？”
和田的眸子亮了亮：“可以么？”看着他点头，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拿过桌子上摆着的相框：“喏，我想……在身上画这样一只眼睛。”
照片上是一只黑色的小猫，正躺在花丛中闭着一只眼睛卖萌。睁开的那只眼睛碧绿澄澈，像是上好的玉料雕琢而成似的。南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转眼看看和田期待的目光，失笑：“画一只眼睛，那你岂不是三只眼了？”
和田哦了一声，把相框放回了原处。南阳愣了愣，随即噗地又笑了出来：“你这人真有趣，我又没有拒绝你。——你想把眼睛画在哪里？”
和田背过身去，把衬衫退到一半，楼主光滑白皙的背：“画在肩胛骨边上一点就好，这里不会被人看到。”
不会被太多人看到，还有彩绘的意义么。南阳腹诽，这一次却把笑憋了回去，迎着和田的目光点了点头。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
他大概会这样想的吧。和田坐在窗边，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却还没有放晴。微凉的触感一笔一笔地贴上她的背，有点痒痒的，像极了那只黑色的小猫的舔吻。
“画好了。”过了一会儿他说道，递给她一面镜子：“自己看，还满意么？”
“嗯……谢谢你。”
“一个月之内都不会掉色的，不用担心洗澡的问题。如果想提前弄掉的话，你可以到这里来找我。”
和田接过名片。南阳艺术工作室几个字清楚地印在那里。“到时候我可不会给你优惠哟。”他笑，起身：“那么我要走了。你也该去上课了吧？如果是我害你错过了第一节课，那么第二节就别再迟到了。”
和田站起身来，很自然地把他的还没有干透的衣服装进塑料袋里递给他。南阳也很自然地接过，转身向门口走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和田说：“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翡翠已经不在了。”
和田一呆。面前的男子脸上已经没有了原来的笑意，严肃的面庞在阴暗的门厅里显得有些吓人。
“你怎么知道它叫翡翠？”
“翡翠已经死了。”
门在和田面前关上。和田的手绕过身体抚上背后绘着翡翠眼睛的地方，视线落回到桌上的照片上。
翡翠已经死了……
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三）
梦到翡翠，是在背后多了彩绘的第二天晚上。自翡翠离开以后的第一次，她看到它以那样鲜活的姿态在她面前打着滚儿。她摸着它背上的绒毛，它回头舔着她的手背。梦境连着梦境，她看到翡翠失去了灵魂的碧色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殷红的液体从它额头上不断地流下来，最终把那抹碧色也染得一片模糊。
翡翠已经死了。她知道。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遇见翡翠的时候她已经经历过了二十多年的孤独。四岁时她梦到母亲被车撞死的惨状，她从梦中惊醒，对颤抖着对父母讲述着这个极真实的、具有色彩的梦境。父母宽慰她说不要紧，这只是个梦而已，可是隔天她便看到了母亲的尸体，真实地躺在她面前，苍白的身体上纵横着和梦里一模一样的红色。几年后，她在另一个具有颜色的梦里看到了坠崖而死的爷爷。隔天，爷爷在她面前坠入深谷，她尖叫着一步步后退，濒临崩溃的身体摇摇欲坠，却没有人肯上前扶她一把。
她是个不祥的人。不要接近她，那是个被诅咒的孩子。周围的人这样说着，把她孤立在一个没有温度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没有任何诅咒别人的能力。她的能力，只是看到死亡，仅此而已。
她把自己封闭在一个没有颜色的世界里。家里的东西永远都是黑白灰三色的。衣服永远都是黯淡的色彩。她让自己以为，自己正活在一个真正的梦境里，这个梦里没有色彩，也没有预知和死亡。
翡翠的出现是她生命里的奇迹。它不会介意她是否真的会诅咒谁死掉。它不介意她几乎已经忘了微笑的表情是怎么做出来的。它在她身边卖萌，让她看见它对她的信任和依赖。和它一起玩耍的时光简单而美好，美好得让她以为，自己不曾拥有过的快乐的童年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不用靠虚假的梦境活着了，看着翡翠的眼睛的时候她会想，这样的绿色真的很漂亮，她甚至想要把这种颜色描在身上，来宣告她暗淡的过去的结束。
但是这一切不过是奢望。
梦见翡翠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她却把这当作对自己的惩罚。她知道这大概是背后的眼睛的作用，却不打算找南阳洗掉这个花纹。如果这样的梦境能够让她正视自己的心意的话……她情愿被这个梦境纠缠一辈子。
（四）
在梦里听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对和田来说是一种很可怕的事。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明明没有颜色却无法逃脱的梦里。背后绘着眼睛的地方隐隐作痛，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她在梦境里不断向前走去，她知道自己会看到谁，但背后的眼睛不允许她逃避。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带走并把翡翠折磨致死的女人，正在一个黑黢黢的泥淖里惨叫挣扎。无数动物的爪子从黑色的泥水样的液体中伸出来，在她身上抓出血淋淋的口子。那个女人一直在惨叫，口中含混着意义不清的话语，直到那些爪子把她拖进泥浆深处，梦境里才没有了声音。
她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一切。她不知道这个梦意味着什么，直到他看见一个男人越过泥淖向她走来。
“那是血。”南阳站在她面前对她说，“被她残害致死的动物的鲜血，还有残肢。”嘴角向上勾了一勾，他的眼睛里盈满冷酷的笑意：“被这些东西折磨致死，你可满意？”
和田终于从梦中惊醒。背后的眼睛在黑暗中亮着幽幽的微光，带着与翡翠的神情不符的诡异眼神注视着黑暗中的一切。
（五）
“你终于来找我了。”
南阳在顾客的肩膀描上了最后一笔，转头对和田露出了一个毫无暖意的笑容：“和田，你是来找我洗掉背后的眼睛的么？”
“不是。”
和田望着南阳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眸，总是让她联想到她认识的另外一种生物。“你不叫南阳。你也不是人类。你是谁？”
南阳笑了，这一次他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玩味。“我妹妹也不叫翡翠，你又为什么总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她？说到底，名字只是个符号而已，不管你叫和田还是叫蓝田，你都还是你自己。不是么？”
“我不是来跟你争论名字的事情的。”和田淡淡地说，却没有露出不快的神色。“你是谁？”
“但是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是翡翠的哥哥。”南阳挑了挑眉，“你信么。”
“信。为什么不信？”和田扯了扯嘴角，随手关上了工作室的门：“那么，南阳，你不惜以这幅样子接近我，在我身上留下稀奇古怪的咒术，是为了帮你妹妹报仇么？”
“仇我已经报了，对象不是你。”南阳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的那些颜料，只要站在身上就会变成受我支配的咒语。我在那个女人身上留下了和你一样的咒语，当晚她就死了，死在自己的梦境里。你也看了她的梦境，她死得很痛苦。我很满足。我接近你，只是想看看，翡翠生前反复跟我提到的和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那么，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和田漠然问道。
“一个让我很意外的人。”南阳眼睛里笑意更浓，“我以为你是一个冷漠的人，配不上我妹妹对你的那么高的评价。但是现在看来，你只是一个胆小鬼罢了。一个明明拥有能力，却不敢面对不敢使用的胆小鬼而已。”
他等着她的反驳，等着不服气的神色出现在她脸上。但是她没有，依然是那副淡漠的样子，半晌，冷淡的声音响起：“你说的没错。我是一个胆小鬼，最懦弱的胆小鬼。”
“我明明知道翡翠会死，却因为害怕改变不了什么而没有做出任何努力……明明知道翡翠已经死了，却假装它还活着，过着它还在我身边时的那种悠闲的日子……而且，明明知道自己是个懦夫，却不想鼓起勇气改变什么。
“这样的我，最差劲了。”
（六）
从和田离开艺术工作室以后，南阳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个女子。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学校里找不到这个人，房子也租给了陌生的人。没有人知道和田去了哪里。四处打听到的关于她的最后的消息，是她家里有了变故，她和亲戚一起搬到了别的城市。
南阳以为，她终于逃到了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继续过着胆小鬼的生活。他也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结束以透支生命为代价换来的作为人类的生活了。直到有一天，他在报纸的一角看到了一条新闻——女大学生举报虐猫窝点遭报复，身中十一刀惨死他乡。照片上的少女沾满鲜血的身体被打上了厚重的马赛克，南阳却看到，在她的背上，一只彩绘的猫眼睛栩栩如生，在模糊的照片上莫名的显出悲伤的神情。他握着报纸的手剧烈地一抖，毫无预兆地，竟然有透明的液体滴落在手背上。
他不相信和田没有看到自己的死亡。他惊讶于和田明明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却没有逃避这个结局。他开始怀疑自己对她的定位是不是真的准确。他不知道什么样的胆小鬼会明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却还要努力为其他惨死的生命做些什么。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
南阳放下手中的报纸，揣着纷乱的心情走出了工作室的大门。他打消了回到猫的身体的念头，哪怕这样他只能剩下一年的寿命。他要学着她的样子在自己的背上画一只眼睛，一只带着些许茫然的、空灵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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