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沙

偶尔码字 偶尔瞎画

双生

CHAPTER1

【伊若】

第一次遇到伊然的时候,是在一个槐花盛开的初夏。

 

“这是你的书吗。”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站在树下,阳光投下细碎的影子,在她的裙袂不断摇曳。她扬着脸,高高地举着一本有些泛黄的书,没有抬手挡住阳光,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好看的弧度后面,是一泓藏不住的清澈目光。

 

“我叫伊然,你呢。”

 

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树枝上荡着双脚,不知怎么的,一直紧紧抿着的嘴唇划起一道弧线,干涩的嘴唇被突然的表情变化扯了扯,生疼。

 

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呢。

 

“我叫伊若。”

 

我不叫伊若。我知道。她不会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不会知道伊若这个名字只是听到她的名字的瞬间想到的音节。她也不会知道,我本可以不理会她的搭话。

 

“伊然,你,为什么能看到我?”

 

 

 

【伊然】

走过槐树林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没想到会有一本书从树上掉下来,也没想到重重叠叠的槐花后面,有个白衣服的女生坐在树枝上,光着的脚丫一荡一荡的,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跟她无关一样。

 

那本书的封面是一棵看起来年龄很大的槐树,不知名的藤蔓蜿蜒交错着攀出“双生”两个字。书页有些泛黄,却莫名的给我一种很怀念的感觉。本来可以转身走开,却没有控制住自己伸出去的手,书拿在手里的感觉沉甸甸的,很充实的样子。我把书对向着那个女生的方向举起,问,这是你的书吗。

 

后来她沿着槐树粗壮的树干滑下来,完全不费力的样子,仿佛两人多高的树只不过是一个坡度诡异的滑梯。“我叫伊若。”我看到她脸上浮现出一种狡黠的天真,“伊然,你,为什么能看到我?”

 

为什么看不到?我莫名其妙,她却忽地笑了,好像刚才说的奇怪的话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冷笑话。

 

“呐,伊然。”她说,唇线抿出一个猫一样的弧度,“要不要吃槐花?我请客。”

 

这真的算请客吗。我腹诽,却没有拒绝她伸过来的手。

 

 

 

【伊若】

我怎么能说出那种吓人的话呢。真是失态。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天真的、行为举止有那么一点点怪异的女高中生而已,除去最后一点,我和面前的这个名叫伊然的姑娘没有什么不同。我为什么要请她吃槐花呢?好像我们曾经一起这样吃东西一样,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我拉着伊然坐在树枝上,拽下成串的槐花递给她。从她的身上我能嗅到一种很清新的味道,像是一个人在雨后的竹林里行走,自由的孤独感混着甜丝丝的槐花香味,让我忍不住想要深深地呼吸。她接过槐花迟疑地看着我,我冲她笑一笑,豪迈地把花从花茎上捋下来,塞进嘴里咀嚼。

 

“你真是个怪人。”

 

她这样说着,小心翼翼地把细小的花放进嘴里,一朵又一朵。“唔,味道还不错。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吃槐花呢。”

 

“小心有虫子哟。”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差点把嘴里的花全都吐出来。“你是骗我的吧?”她露出一副凄惨的表情可怜兮兮地说,“一定……没有虫子的吧?”

 

我笑笑没有说话。阳光静静地从枝桠的空隙照下来,在她乌黑的长发上铺下浅金色的光辉。今天,真的是久违的好天气呢。

 

 

【伊然】

伊若真的是个奇怪的女生。

 

力气大得不像女孩子,可以把我拉到树上坐在她旁边,偏偏又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吃东西的动作也流畅得像是在跳舞。吓唬我说花里有虫子,而我明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却还是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吓得差点喷出来。说来好笑,我们两个不像女生的女生就坐在树枝上吃着花,离开的时候,我提出要借那本名叫双生的书,不知道为什么,那本书对我有一种很诡异的吸引力,让我想要翻开它,读到里面的故事。

 

“如果你想看的话就拿去好了。”伊若说着,在树枝上伸了个懒腰,“不过我打不开它……如果你能打开的话,就把里面的故事讲给我听听吧。”

 

世界上存在着打不开的书吗?我皱眉,余光瞥到《双生》正带着一阵风向我砸过来,赶忙手忙脚乱地接住。

 

学校那边远远地传来午休结束的铃声。“你不用去上课吗?会迟到的哟。”她说,又露出了那种半是调侃半是认真的表情。“你不用管我,我可不是什么好学生——你见过爱爬树爱吃花的好学生吗?”她抢在我提问之前补充道,又催:“快去上课吧。”

 

“那我明天到这里来找你,一言为定哟。”我说着转过身,《双生》的质感仍旧沉甸甸的坠在手心。其实我也不是好学生,至少,我做不到在手里有一本想看的书的时候认真听老师讲课。

 

“不见不散。”伊若对我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我跑过操场回到学校的楼梯上,再向那边看的时候,这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生已经不见了。

 

 

CHAPTER2

【伊若】

伊然应该可以打开那本书吧。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得到它的,只记得自己有意识的时候,它就被我贴着胸口抱着,微旧的封面带着比我的体温还要温暖的温度,像一颗鲜活的心脏。但是我无法打开它,即使我像犯了毒瘾的人一样迫切地想要读到它的内容,我的手指都无法翻开那些明明一阵风就能吹开的书页。

 

但是它一定连接着某种特殊的契机吧。要不然,我怎么会在终于下定决心把它扔掉的时候遇到伊然呢。

 

如果是那个女孩的话,一定会把书里的故事讲给我听,并且不会问我为什么打不开它。我不知道自己对她的信任从何而来,但是却确确实实地这样相信着。想想也觉得可笑,我明明不是一个相信直觉的人。

 

平生第一次开始期待某一个日子。『那我明天到这里来找你,一言为定哟。』她说这话的时候认真得像个孩子,让我忍不住想要勾起嘴角微笑。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人行走在熟悉的地方,听着同龄人欢笑的声音。我以为,我是永远都不会露出那种笑容的,也不会有人那样对我笑的。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异类。但是莫名的,只有在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生面前,我才表现得很像我自己。

 

或者说,在遇到伊然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本来是什么样子的。

 

 

 

【伊然】

回到教室在我的桌子前坐下,我才明白为什么伊若说她打不开这本书。因为我也没办法打开它——明明是那么薄的书页,明明只是一本很普通的书,却像是存在着什么魔法一样,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读到里面的内容。

 

我终于有些理解了为什么这本书会从树上掉下去——那种很想读却看不到内容的感觉,在拿着书的时候愈发强烈,伊若也一定是因为这个才会决定把书扔掉的吧?从她看着书的眼神就能看出来,那种有点迷茫的烦躁感,和我现在的感受一模一样。

 

我按照约定带着书去找伊若。她仍然坐在昨天的树枝上等着我,却换了一身绿色的衣服,几乎融进槐树茂密的枝叶里。我告诉她我也不能打开这本书的时候,伊若的眼睛暗了暗,再看向我的时候却恢复了原来的神色:“看来这本书里一定有什么秘密呢,不过别管它了,今天还要不要吃花?”

 

“没有虫子就好。”我说。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束成高马尾的头发在身后晃动。

 

“也许是因为这书上有什么封印呢。”坐在她身边吃花的时候,伊若煞有介事地说着,演戏般地把《双生》举过头顶,仿佛是在配合她的表演,阳光恰到好处地映上书封,显出一种古色古香的光晕。“书页被打开的时候就会有被封印的恶灵从书里冒出来?”我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像在玩故事接龙一样,这样的情节虽然俗套,但是从我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却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就像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

 

“要不我们自己写故事?”伊若的眼睛一亮,“写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故事,怎么样?”

 

“你写的故事我一定拜读。”我说着侧过头,我认识的那个笑容狡黠的姑娘此时已经收敛了漫不经心的表情,变得异常的认真,眼神一如我刚看到她时那般,仿佛这个世界都与她无关了一样。“唔……我想想……主人公的名字就叫作伊若和伊然好了,故事设定在平行世界里……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主角?大叔型的还是阳光好少年?冷酷型的还是温柔体贴的?”

 

我也来了兴致,和伊若讨论起那些只有在幻想中出现过的情节和场景。等到远处传来上课铃声的时候,伊若意犹未尽地说:“我大概构思好了故事的结构……那么明天这个时候我们继续?”

 

“不见不散。”我说着跳下树,抖掉落在裙子上的花瓣。伊若坐在树上对我挥挥手,脸上仍旧是那种沉浸在故事里的神色。也许明天再见面的时候,我就能读到一两章属于我们自己的故事了。

 

 

 

CHAPTER3

【伊若】

伊然也无法打开那本诡异的书,这让我有一点小小的失望,但是很快这种失望就被伊然的眼神冲淡了。看到她那种有点失落又有点期待我会说“没关系”的神情,我就觉得自己的纠缠不休实在有些说不过去。随即话题就转移到了写作上,伊然沉浸在故事里的表情让我觉得有些熟悉,久违地想要写下一个故事,故事里没有谎言没有恶意没有黑暗没有污秽,只有我们两个人和一个属于我们的干净的世界。

 

伊然在我身边描述着她曾经幻想过的情景。我安静地听着,思维被她的声音拉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也曾经像这样坐在一起讨论着一个故事——那一定,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吧。

 

上一次写故事是什么时候呢?也许时间并没有隔得太久,但是为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呢。握着一支笔尖磨得很光滑的钢笔,黑色的字一个一个地出现在本子上,勾勒出脑海里浮现的那些情节……这种熟悉的感觉莫名的让我觉得很安心。为什么以前我无所事事的时候没有写点什么东西来打发时间呢。也许是遇到伊然以后,知道一定会有一个读者来看我的作品,才会毫无顾忌地写下自己的故事?

 

白色长裙的少女。随风轻扬的长发。落在发际裙边的细小花朵。身后无限延伸的绿色和终于与之相接的湛蓝色天空。

 

那是伊然,也不是伊然。我盯着纸上的字,许久,直到我描绘出的姑娘和我认识的那个女孩融为一体。

 

 

【伊然】

伊若的文笔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读着那些文字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就在伊若描绘出来的那个世界里面,跟着故事里的人物一起哭泣一起欢笑。看得出来,伊若对自己的故事有着很深厚的感情,不管是主角还是反派,她都在很用心地为他们编织着他们生活的世界,刻画着他们的灵魂。

 

伊若为她的故事起名叫作双生。“只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名字啊,你不觉得很有意境么。”她说话的时候眼神很无辜,嘴角却带着玩味的笑意。我却知道这是带有她自己的风格的恶趣味,为了“报复”那本无法翻开的书。『没有哪个作者希望自己的文字变成别人的东西吧?』隐约记得有人这样对我说过,伊若一定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执意使用别人的书的名字作为故事的题目吧。

 

接连好几天,我们都在那棵槐树下见面。有时我也会讲一些班里的趣事或者烦恼给她听,她也会用她独有的那种半是调侃半是认真的方式让我开心起来。我开始给她带去一些自己做的点心,她则会把每天新写的故事拿给我看。我知道在她笔下的那个世界里,无数细小的种子正在生根发芽,终有一天,我会看到那个世界被清新的绿色覆盖。

 

 

 

【伊若】

伊然的点心有种很特别的味道。

 

只是很普通的小点心,蛋糕加上巧克力酱,却和我以前吃过的东西都不同。如果一定要描述一下的话,那是一种很鲜活的感觉,同把成串的槐花放进嘴里的时候一样,我从她的点心里尝到生命的味道。

 

也许,只有在和伊然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尝到那种味道吧。

 

伊然很喜欢我的故事,这让我很开心。她会像缠着妈妈讲下一个睡前故事的小孩子一样问我故事到后来怎么样了。有时候她也会说一些很特别的想法,虽然这些想法像她这个人一样带着些孩子气,却总能在我遇到瓶颈的时候给我继续写下去的灵感。

 

我不能想象没有伊然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甚至不能回想起同伊然相遇之前的日子是怎样度过的。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那种清新的、鲜活的味道,甚至连身边的槐花都失去了它们本来的香气。

 

但是我知道伊然不可能永远属于我。不,也许应该说,她从来都不曾属于我?我和伊然总有一天会分道扬镳,这一点我在同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很清楚。至于那个“总有一天”,应该……也不会太远了吧。

 

 

 

【伊然】

伊若最近有些怪怪的。

 

虽然她以前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一句真话里定会掺着七分让人一听就知道是玩笑的假意,做事也不会按照常理出牌。但是这样的人忽然变得正常了起来,才让我愈发觉得不对劲。

 

“伊然,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会记得我吗?”

 

当坐在旁边的女生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的时候,我几乎要怀疑她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伊若。“当然不会,忽然消失的人最过分了,那我肯定要把她忘得连渣都不剩。”我恶狠狠地说着,歪过头去看她的脸:“伊若,你最近怎么怪怪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去,怎么可能有人欺负得到我。”伊若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随即,不正经的表情回到了她脸上。

 

“又不是因为你很厉害就不会有比你更厉害的人欺负你。”我不依不饶,“伊若,要是有人欺负你,告诉姐,姐罩着你。”

 

“我可是鬼哟,罩着鬼会遭报应的。”

 

“鬼才相信你是鬼呢。”

 

暂且就相信没有人欺负她吧……按照伊若的个性,如果真的有人敢欺负她,她一定会让对方爬着回家的。

 

 

 

 

 

CHAPTER4

【伊若】

我是鬼。这并不是玩笑话,我的的确确是一只孤魂野鬼,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一直阴魂不散,没有生前的记忆,不知道自己为何存在,日复一日地在槐树林里游荡。没人看得到我,我就像是被世界遗弃了一样,没有过去,也看不到未来。

 

最初同伊然说话,只是一念之间。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能够看到我,本能地觉得离她远一点会比较好,却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伊然身边的人发现她能够看见“不干净的东西”的时候会怎样看待她,也无法想象她知道我是鬼以后会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我。所以,果然还是从她的世界里消失比较好吗?只是,我的世界就只有那片树林那么大,离开这里,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也许我该编一个恰当的谎言来解释我的离开?不管怎样,我都不希望伊然受到任何伤害。

 

 

 

 

【伊然】

『伊然,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这是我们的约定。』

……

 

『伊然,放弃吧。我们回不去了。』

 

……

 

故事里的伊若,是因为想要保护伊然,才会选择离开的吧?

 

就像现在,我认识的伊若对我保持沉默一样。

 

伊若有心事。虽然她一直表现得若无其事,我却总能注意到我们眼神错开的瞬间,她眼中闪过的几重思绪。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助她,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天气正好,我把伊若的《双生》放在膝盖上,有白色的小花从头顶的树梢上徐徐飘落。

 

“说起来,今年的槐花还真是奇怪呢。”

 

伊若愣了愣,显然是没明白我在说什么。“你看,我们都认识了一个多月了,槐花却还没有凋谢——槐花的花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长了?”

 

我随手拽下一串开得正好的槐花胡乱塞进嘴里,却发现身边的伊若蓦地变了脸色。

 

 

 

【伊若】
花期,花期。我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在我身处的世界里,时间好像根本没有流动过。

——为什么?明明每天都在做不同的事,本子上的故事也越写越长,这里的花却长开不败,甚至没有一点凋零的迹象?

是因为我吗?我的出现破坏了某种平衡,才会导致这种诡异的局面吗?……

“伊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伊若把脸凑到我面前认真地看着我。干净的眸子映出我的脸,我这才发现刚才的自己表情有多吓人。

“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我笑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一些,“伊然,你们学校里有没有图书馆?我——嗯,我想查查和槐花相关的资料。不会凋谢的花,如果用到小说里应该会很不错呢。”

我要确认一下时间是否真的是停滞的——我想知道,伊然生活的那个世界里,一切是否都还按照原来的轨迹前行着。

“什么嘛,原来是想到了小说,吓我一跳。”伊然松了口气,学着我常做的样子从树上滑下去,“我们学校没有图书馆,但是有个可以查资料的阅览室。来吧,姐带你进去遛遛。”

 

我望着伊然的背影一阵恍惚。今天的阳光,亮得有些刺眼。

 

 

【伊然】

说来惭愧,认识伊若这么久,我还没有带她来过我的学校呢。曾经以为伊若是同校的学生,只是如她自己说的,“不是好学生”,所以经常逃课呢。她跟在我身后四处打量的样子还真是可爱,我忽然有了一种“把宠物猫带进校园里散步”的错觉。当然,这种事只能想想而已,如果说出来……我一定会被伊若整得很惨的。

 

不过,如果哪里存在着永远不凋谢的花,那么一定是在伊若笔下的世界里吧。那个干净得像童话一样的、属于我们的世界。

 

“你要乖乖的在这里等我哟,等我放学了就过来接你。”把伊若小猫咪扔进阅览室的时候我对她说。她破天荒的没有反唇相讥,只是安静地把写着故事的本子摊开在面前的桌子上。也许是忽然有了灵感吧?伊若说过,《双生》不会是很长的故事,也许不久以后,我就可以看到故事的结局了。

 

 

 

 

CHAPTER5

【伊若】

伊然带我去了她的学校。走进校园的时候我有些惊讶,虽然我经常在附近游荡,却从来没有走进去过。但是现在,跟在伊然后面爬上长长的楼梯,我恍惚间觉得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每天和很多人一起,在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之间穿行,偶尔停下脚步,抬头看看飞鸟驻足的树梢是不是有花在盛开。

 

阅览室里弥漫着让人安心地古旧的气息。我把写着自己的《双生》的本子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翻开,笔尖在纸上停了许久,墨水从笔尖洇透了纸背,却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

 

这里似乎有什么……有什么非看不可的东西。

 

异样的感觉混在书卷的味道重将我包裹起来。心跳莫名地加快了速度,我的目光落在一旁别的报刊架上,然后,再也无法挪开。

 

“校车事故致二十三人死亡”。黑色的大标题触目惊心。下面是几张事故现场的照片,变了形的校车已经辨不出原来的样子,到处都是刺目的血迹,一只鞋子静静地躺在校车边的地面上,无声地诉说着现场的惨状。

 

校车……山路……坍塌……死亡…………

 

『车上包括司机在内共23人遇难…………唯一生还的女生伤势严重,目前虽已脱离生命危险,却有变成植物人的可能……』

 

我抑制着颤抖,把目光一寸一寸地向下挪去。在报纸的底端,报道生还者消息的地方,有着陌生名字的伊若在照片上静静地看着我,笑靥如花。

 

 

【伊然】

伊若放了我的鸽子。

 

等我放学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阅览室里了。房间里空无一人,伊若坐过的位置上还残留着墨水透过纸背印在桌子上的痕迹,但是她人已经不见了。我绕着学校找了几圈,却连她的影子都找不到。

 

回想起我们之前的对话,她确实没有答应过我要在这里等我。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这种有点生气又有点难过的心情从何而来。这是伊若第一次不告而别,而我却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也许,以后我都不会再见到她了。

 

不,这一定是错觉。我狠狠地摇晃着脑袋,想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赶走,但是一闭上眼睛,浮现出来的却是某一天伊若略带点忧伤的样子:“伊然,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会记得我吗?”

 

心里慌乱的感觉更甚,我扔下书包向树林那边跑去,期望转过那个路口,还能看到她坐在那棵槐树的树干上,似笑非笑地对我说,伊然,要不要吃花,我请客。

 

但是那里没有人。

 

天已经黑了。树林里阴森森的有些可怕。我想喊她的名字,却只听见四周传来的风的声音。我竟不知道白天温馨清雅的地方,到了夜里竟然可以宛如阴曹地府。

 

明天……明天,我再到这里来的时候,一定可以再见到她的吧?

 

我慢慢转过身去,却看到我想找的那个人正站在我身后,带着我看不懂的表情注视着我。

 

 

 

【伊若】

想不到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对方的人,其实是我。

 

我不能在伊然满世界找我的时候干脆地离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出一切。在她一脸惊喜地喊出伊若这个名字、埋怨我为什么放她鸽子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可能若无其事地把一切都告诉她。

 

但是我必须做个了断了。

 

 

【伊然】

“伊然,你还记得双生吗。”

 

伊若手里拿着那本封面是槐树的书。我马上明白她说的是那本打不开的书,而不是她自己写的故事。

 

“怎么会不记得,如果没有它,我也不会在这里遇见你。”

 

“……是啊,如果没有它。”

 

然后我看到伊若拿出了一只打火机,手指一动,橙黄色的火苗舔上书的一角,瞬间便将整本书都包裹在了火焰中。

 

我惊愕地瞪大双眼。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来不及吐出一个音节,周围的景物便像飞坠的瀑布一般褪去它们原本的颜色。身边的槐花飞快地枯萎、簌簌地凋落,伊若颓然后退一步,燃烧的《双生》从她的手指间坠落,我看到她对我笑了笑,说了句什么,随后这世界便被一片漆黑所吞没。

 

 

 

CHAPTER6

【伊若】

《双生》是我的作品。不管是我和伊然都无法翻开的那本,还是在我们相遇以后由我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故事,它们的作者,都是我。

 

我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谁。我曾经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我死在一个月以前的那场事故里。我带着对这个世界、对伊然的执念,在我生前写下的故事里苏醒,徘徊在我笔下的世界里,等待着同伊然的再一次邂逅。我们无法翻开《双生》,是因为我们无法轻易触碰我们所处的世界。

 

只是那时的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我知道自己不是活着的生物。我以为伊然拥有我已经失去的东西——生命,还有纯真,所以想要守护她,却在不知不觉间把我自己和她都禁锢在了无形的牢笼里,无法挣脱。

 

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我死了,但是伊然还活着。我不能让《双生》继续束缚着她,毕竟,在《双生》外面的世界里,还有人在等着她醒过来、等着她去实现无数的可能性。

 

我爱着我笔下的这个世界。这里有纯净的空气和四季不落的槐花,有外面的世界不能认可的纯真和美好,也能实现现实里不能实现的愿望。但是我不能永远活在这个世界里。至少,我不能让伊然陪着我一直待在这个并不真实世界里。

 

 

 

烧掉《双生》的时候,我能够听见这个世界分崩离析的声音,和着我的身体一点一点化为灰烬的声音,像一支没有调子的喑哑的歌。这样结束了就好,在这个世界消失以后,伊然就会回到她原本的世界,去迎接本该属于她的未来。

 

CHAPTER7

【伊然】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周围弥漫着医院独有的味道。我听见有人跑动的声音、有人低呼着“这一定是奇迹”,然后是一阵压抑的惊呼和啜泣。有人扑到我的床边握住我的手,泣不成声地唤着一个陌生的名字,说,你醒了就好,你没事就好。

 

伊若……伊若呢。我想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陌生的记忆逐渐涌入脑海,原本被我遗忘的那些人,此刻正在我的记忆里喧嚣着,让我逐一辨认他们的脸。

 

最后我看到了伊若。她不叫伊若,也不是鬼,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是我的挚友。记忆最后的片段,是她代替我被压在一片废墟下面的情景,血从她额头上流下来,她冲我笑了笑,说,活下去。

 

伊然,活下去。

 

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溢出来,沿着脸颊滑进头发里。我用手捂住眼睛,两个世界里的伊若在黑暗中一模一样地对我笑着,然后,灰飞烟灭。

 

 

 

 

尾声

 

“听说了吗,那个叫做伊若的作家又出新书了哟。”

 

“是吗是吗,我记得她是那本《双生》的作者?我好喜欢那个故事,不知道这次会是什么样的作品呢。”

 

“肯定是一贯的那种清丽风格吧?虽然她的第一本书和后来出版的几本风格不太一样,不过能感觉到文章的精髓没有变呢。”

 

——

没有变吗。那真的……太好了。

 

 

伊若,如果你能知道现在的情况的话,一定会笑着骂我抄袭了你的名字。但是谁让你丢下我一个人跑到别的世界去了呢,这是我对你的报复,我就是要用你一贯的伎俩,让你自己憋一股怨气无处发泄。嘿嘿嘿。

 

当初你给你的书起名叫做《双生》,意思是伊然和伊若是灵魂相通的双胞胎。故事里的伊若为了保护伊然远走他乡,伊然也为了伊若的意志坚强地活着——真不知道该说你是先知好呢,还是应该说,我很笨地按照你的剧本一路走了下去,一直到现在。

 

你离开的时候要我活下去。那么我会活下去,连着你的份一起。我们是灵魂的双生,所以我始终相信,此时你的灵魂和我的灵魂生活在同一个躯体里面,你会用我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用我的笔写出你的心声。

 

糟糕,当初你问我会不会忘掉你的时候,我可不是这样回答的啊。我说要把你忘得连渣都不剩呢。——果然,这个难度太大,我做不到呢。

 

 

 

白裙子的女子合上日记本,从槐树粗壮的枝干上滑下来,随手拍掉衣服上的灰尘。旁边的姑娘仍然在热切地讨论着作家伊若和她的新书的事情,她走过她们身边的时候,在她们略微诧异的目光中对她们报以微笑。

 

今天,真的是久违的好天气呢。

 

对吧,伊若?

 

 

FIN.


评论(1)
热度(6)

© 聆沙 | Powered by LOFTER